我的家乡背靠高黎贡山,面临怒江流水,山高水长,土地肥沃,而且干热河谷的自然环境,让家乡的气候、土壤都利于许多作物生长。因为家乡有着“优秀”的土,所以也生长着一些优秀的庄稼,最主要的有“两谷”和“一金”,即稻谷、包谷和“金箍棒”(甘蔗)。
稻 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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稻谷是我心中最美的植物,因为,它让我生长得壮实,生活得踏实。可以说,它是一个家庭,特别是农村家庭生活的“稳定器”。 “稻谷粮,兆吉祥,农人最喜犁田日月长”;“兆吉祥,送爽粮盈仓,犁田耙地辛劳作,致富兴农奔小康”。有了谷物满仓,生活才会踏踏实实,充满希望。
稻谷又叫水稻,乡亲们通常叫“谷子”。在漫漫历史长河里,水稻是人类生存的基础。中国古籍《本草经疏》记载:“稻米即人所常食米,为五谷之长,人相赖以为命者也。其味甘而淡,其性平而无毒,虽专注脾胃,而五脏生长血脉精髓,因之以充溢,周身筋骨肌肉皮肤,因之而强健。”民国时期,世居家乡的傣族群众耕种峡谷沃田,大量种植稻谷。稻谷分饭谷、糯谷两种,当时的产量较低,但种植历史较长。1970年代,家乡的人们开始引进杂交稻制种技术,1980年代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制后,杂交稻成了粮食主打品种,亩产量也达到了650公斤左右。因为家乡的土壤易耕作“好做活”,所以粮食产量也越来越高,农民们“五谷丰登”,除了吃得饱之外还可以卖粮增加经济收入。
中国人自古喜欢“五谷丰登”“六畜兴旺”。五谷指的是稻、麦、黍(小米)、稷(高粱)、豆,泛指农作物。丰登即丰收,指农作物获得大丰收,也作“五谷丰熟”,其中,稻谷为首。我家乡的人们把稻谷视作长盛不衰的“宝器”。“宝器”在家乡的方言俚语中的意思是祭祀中必不可少的几种食物。稻谷的另一个名称叫“水稻”,顾名思义是离不开水的,它的一生几乎都在浑浊的水中度过,结出的谷粒乃至脱壳后碾出的大米,却是那么晶莹剔透,再然后煮出的大米饭是那么香软可口,可以让人“饱食终日”。
粒粒皆辛苦 杨磊 摄
“择日埋根浅水中,逢源八面沐春风。今秋圆个黄金梦,留下芳名稻草兄”。(《七绝·咏水稻》)。每年立春之后,乡亲们就开始选稻种、育稻秧了。我们那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,泡稻种都是由男人来完成,选好泡稻种的日子后,男人头一天就不抽烟不喝酒不摸油腻的东西。泡稻种要用温水,浸泡几分钟后装入稻草箩里捂芽一两天后,稻种冒出嫩绿的小芽时,就可以撒到已灌水做好的苗床上了,通过保水、除草、施肥、杀虫等精心管理,40多天后就可以移栽到大田里,多数地方叫插秧,我们那里叫“栽秧”。从“栽秧”那天起,稻田里基本都保持有水,直到收割前四五天才撤水,以便于人们收割。金秋时节,稻田里那一株株饱满的稻穗充满着成熟的喜悦,那一串串金灿灿、黄澄澄的稻穗,承载着的是农人一年的寄托和梦想。可以说,稻谷的“水性杨花”成就了伟大的事业,让人们“手中有粮,心中不慌”,实实在在收获一季,就可以踏踏实实走过一年或几年。
稻谷种植不易,收割也不易——以前没有打谷机,全靠人的双手收割、并在四方形的“斗”上摔打(脱粒),然后运回家里晒干后储藏。稻草则在田里晒干后运回家中码成“高高的谷堆”, 成为水牛们日常最好的食物。乡亲们常说“新米饭,芋头汤,撑死憨婆娘。”其实,谁都想吃上一口新米饭,不过,要想吃上香喷喷的新米饭,就得去排队碾米。四十年前,家乡的小村庄还没有电动碾米机,人们只能到生产队的碾房排队轮着碾米。碾房、磨房、碓房应该是中国农村最实用最伟大的发明了,这些“半自动”农具减轻了人们的劳动量,虽然效率不高,但是却很实用。碾房是碾米的场所,磨房是磨面的场所,碓房是舂其他谷类和冲粑粑的场所,他们各具功能和特色。它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离不开水,水是它们的原动力,没有水,它们就是摆设,有了水的冲击,但它们才能活起来。我印象最深的是碾房,因为小时候与祖父在碾房里度过的时光很多,它让我感到充实和温暖。
碾房的建造不简单,我由衷地感叹农村的能工巧匠,它们文化水平不高,但是建造房屋或制作农具却那么精细,那么耐用。我家那个小村庄,人们在村子边水渠落差4米或者更高的地方建造碾房,碾房分两层,地下层是“龙窝”,即装水轮的地方,水轮用木头、木板制成,仿佛一把倒立的伞,人们叫它“伞盘”。地上是用石槽拼起的半径1.5米的圆形碾槽,圆的中心是伞盘的轴,轴上伸出的半径杆末端装一个圆形的石碾子,只要水量够大,凭借落差的冲击力量,流水集中顺着点槽(石块、水泥砌成的水槽)一泻而下冲转伞盘,就可以带动石碾转动,将碾槽里的谷粒经过无数次碾压后脱壳,然后再用“风仓”(鼓风机)扬出糠皮和杂质,留下白生生的大米。
小时候,我经常陪祖父去碾房碾米。碾300多斤稻谷需要一天一夜,那时候,农村的水渠水量都很大,只要不是插秧季节,碾房用水都很正常,中途基本不会停顿,人也就相对轻松些,如果遇到上游有人断水或分水,就很麻烦,而且耽误时间,让人很郁闷。祖父读过私塾,知书达理,礼贤下士,每次我家准备碾米前,他都会去生产队长家,请队长在小广播上替我家“上复”(请求支持或原谅)乡亲们,请大家某个时间段不要去断水或分水,帮助我家顺利地把米碾完。所以,我家每次碾米都很顺利,不会中途耽搁。有时候碾米到半夜,我实在熬不住了会伴着哗哗的流水声迷迷糊糊地睡去,又在迷迷糊糊中醒来。迷迷糊糊中,看见祖父在昏暗的马灯光影里矫健地翻腾着碾槽里的谷粒,他的动作刚劲有力而且准确无误,不会将谷粒洒出来。那些黄灿灿的谷粒在他潇洒的动作中翻个身又准确地落下去,加快了脱壳的速度。金黄的谷粒翻腾的间隙中,红红的灯光让他的脸庞显得慈祥而又温暖。我试着起来帮祖父一把,他却不让,叫我继续好好睡觉。他说,碾米是一种快乐的活计,动一下、睡一下、看一下、收一下,白花花的大米就乖乖地装进我们的米柜了,生活就充满了希望!
而今,乡亲们依然在种植稻谷,不过面积比以前少了许多,碾米也用电动碾米机了,上千斤稻谷,个把小时就碾完了,速度是真的快。生产队的碾房不知什么时候也倒塌了,只剩地下的“龙窝”还在。每次回老家,我都会去母亲种菜的自留地旁边看看碾房的遗址,怀念祖父的样子,追寻自己童年的影子。
包 谷
对于包谷,家乡的人们特别是老一辈,认为是上天赐给人类最好的食物,因为包谷“猪也能吃、人也能吃”。包谷有好几个名称:玉米、金麦、棒子。乡亲们心中,“玉米”是书名词,“棒子”是调侃词,他们叫“包谷”,更多的时候叫“金麦”,因为玉米成熟后,颗粒饱满、色泽金黄,让人充满喜感,只有“金麦”这个名称才对得起上天的厚爱。
家乡有一则谜语“一棵小树十三节,尖子开花中间结,槑槑要想吃,等到你家阿爷的胡子瘪。”谜底就是金麦。我佩服长辈们虽然文化水平不高,但是对庄稼的种植、观察、总结得却很到位,而且还善于把它运用得充满趣味,让孩子们易读易记易理解。
包谷挂上梁 俞匀 摄
包谷是一种“不欺人”的作物,在很多地方都可以种植,而且生产技术并不繁杂。家乡狭长的坝子和广袤的山地是包谷最好的“家园”。土地有温度,种子有生命,两者的结合可以完成最美的创造。这里的土地不需要多好的耕作技术,只需两犁两耙就可以下种了。有些人家在山地(坡地)上种包谷,我们形象地称之为“点包谷”,因为山地坡度大,不能用牛耕,只靠人的双手用大锄头松一下土,然后再用小条锄或尖木棍打一个小坑,丢进两粒包谷种,盖上土,只要土壤湿润或者喝上几次雨水,包谷们就在这片沃土里拔节生长,奉献饱满的生命,而乡亲们则在土地与庄稼之间耕耘生活,收获希望。
粮食不能浪费,但是要物尽其用,也要有“整吃”的技术。为把包谷的能量充分发挥出来,人们将包谷的生命做了色香味俱全的延续。包谷的食用方法很多:青包谷(半成熟的包谷)可以连包裹着的叶子一起烧,然后剥了叶子吃,这是最原始的吃法;也可以剥了叶子后煮了吃,原味清香纾困解乏;还可以作出包谷粑粑吃,其味鲜香甜糯,十分爽口;完全成熟后的包谷可以磨成面粉做糕吃,或者去皮后煮火腿、腊肉做成“包谷砂”,香润可口、营养丰富。对于人们饲养的猪、鸡而言,光有菜叶、青草是不行的,要想育肥猪、养胖鸡,少了包谷是无法达到催肥的效果的。而且用包谷面饲养的猪、鸡肉质鲜嫩、味道纯正、油脂较好,非常正统。在农村,人们逢年过节祭祀用的“三牲”就少不了猪头和全鸡,而用包谷面喂养的猪、鸡是首选。在老家,母亲每年都要用包谷面加青饲料饲养30多只鸡,这些鸡体格健壮,形态美观,而且肉质鲜嫩,香味独特。母亲不懂什么是“生态鸡”,她只知道自己饲养的是“老品种”鸡,只要儿孙们或者家里来客吃着鲜香可口,就是她最大的心愿了。
中国人喜欢“物尽其用”。在农村,包谷收获了,人们除满足自己食用外,也不浪费包谷秆。包谷秆是饲养牛的最好饲料之一,也是填猪圈、牛圈制造农家肥的原料之一。就连包谷棒脱粒后的“骨头”,晒干之后也是很好的燃料,可以用来生火做饭或烤火取暖。冥冥之中,许多生物、植物都在充分发挥自己的价值,伴随春夏秋冬季节的更替完成一次次生命的轮回。正像包谷秆经过猪、牛食用后成为粪便、踩踏后成为农家肥,再施到田地里促进包谷苗的茁壮成长,这是怎样的一种轮回?植物不会说话更不会张扬,但在我心中,这或许就是庄稼最美的品格。
甘 蔗
甘蔗很甜,甘蔗林很美,给我的童年留下了甜蜜美好的记忆,所以它是我永远敬重的庄稼之一。
甘蔗是生产白砂糖的原料,体内糖分很高,由此甘蔗具有甜蜜的象征意义。同时甘蔗的植株上有节,且随着植株的生长,节会不断地增多,所以有节节高升的象征寓意。并且甘蔗从外表上看,一直是直立向上生长的,所以甘蔗也有忠贞正直的象征寓意。“一根甘蔗两头甜”——甘蔗表达了人们希望长长久久、甜甜蜜蜜、安居乐业、幸福安康的美好愿望。
乡亲们喜欢把甘蔗叫作“金箍棒”,因为它能带来较好的经济效益。孙悟空的金箍棒好耍而且潇洒,农村种植“金箍棒”却不易。好在,甘蔗是一种“懒庄稼”,只要种下去,就可以连续收获三四年,中间只要加强管理就可以了。期间,闲下来的劳动力可以外出打工或种植其他庄稼。对于土地面积较多而劳动力又少的人家,三分之二的面积用来种植甘蔗是不错的选择。
潞江坝甘蔗林
早在民国时期,我地处滇西怒江大峡谷的家乡就有人种植罗汉甘蔗和草甘蔗,并用牛、马等畜力榨甘蔗土法熬制红糖。1970年代,家乡境内建立了两个糖厂以后,甘蔗产业得到迅猛发展,农民们也经历了由牛驮马运到机装车运的不断改革创新的过程。生产队时期,每到甘蔗拔节到五、六节的时候,就会有一些小孩(包括我在内)去偷掰甘蔗,然后躲到某家猪圈或牛圈的简楼上去吃,让猪或牛把我们吐出的甘蔗皮和渣消灭掉,以防父母或生产队管理员发现而被处罚。生产队为了减少损失,会安排人躲在甘蔗地里蹲守。一开始,好几个小伙伴都被逮到,不但交了罚款而且还受到了大人体罚,有点“苦不堪言”。后来,我三哥运用“声东击西”“引蛇出洞”的计谋,又让小伙伴们继续有了“甜头”——他把小伙伴们分成几组,分别在甘蔗地的几个方向故意弄出一些声响,然后“引蛇出洞”,将躲在甘蔗地里的守蔗人引出来,而真正偷掰甘蔗的小伙伴则从另一个方向快速掰了甘蔗就跑,守蔗人没抓到小伙伴们的现行,也不好说什么,只得悻悻地又躲进去。这些童年往事虽然已过去四十多年,但却历历在目,让人难忘。
20世纪80年代“包产到户”后,人们种植甘蔗的积极性更高了,许多人家起房盖屋或婚丧嫁娶都离不开种甘蔗的收入,因为交售给糖厂甘蔗后结账资金来的“趸”,起房盖屋、婚丧嫁娶大笔支出有保障。而且每到糖厂结甘蔗账的时候,村里的老少爷们儿都会从糖厂带回一些“供应糖”,满足一家人一年的“甜蜜”,也会相邀到小饭馆里举杯相庆,让辛劳在痛快淋漓的烟火气中消失。在五十多年种蔗历程中,许多农户几代人都感受到了甘蔗的甜蜜,也更离不开生养自己的这片热土。
三十多年前上中学的时候,有一个从高寒山区来的同学,因家庭经济条件稍差,每月总有几天没饭票打饭吃,为了解决饥饿问题,他放学后就悄悄溜出校园,躲进自己家亲戚的甘蔗林里掰甘蔗来充饥,等同学们都用餐完了,他才悄悄回来。虽然甘蔗汁多味甜,但终究是些水,抵挡不了多长时间,所以他饥不果腹,形容消瘦。后来同学们发现了他的秘密就报告了班主任,在老师的倡议下,同学们给他捐款、捐饭票,帮他度过了艰难的岁月。对于大多数人来说,这应该是一段苦涩的记忆,它充满无法言说的悲伤,但又让人积蓄了无限的力量。人一旦依赖了某种东西,在经过历练摆脱这种东西后,有人会无比憎恨它,有人会无比热爱它。我的这位同学属于后者,他把甘蔗给他的烙印还给大地,初中毕业后就没有再上学,而是去糖厂打工,再后来,他承包了上百亩农田种植甘蔗,每年交售甘蔗几百吨,收入十几万元,大大提高了家人的生活水平,还带动周边农户的劳动力也提高了经济收入,成了远近闻名的“种蔗大户”和糖厂的座上宾。用他的话说,他是先苦后甜,干的是“甜蜜的事业”,当然也要让“我们的生活比蜜甜!”
家乡有句歇后语:“倒吃甘蔗——一节更比一节甜”。儿女们新婚三天回门,父母送甘蔗给女儿女婿带回家,寓意是女儿以后的日子如甘蔗一般,从头甜到尾。甘,是甘甜,寄托着村民们对新春的美好祝愿。在甘蔗收获的春季,人们会选一些品质较好的甘蔗拿回家,在院场边挖一个坑,把它们埋在土里“窖藏”起来,到了“五荒六月”再翻出来作为一种“反季”食物解馋。每年春节,乡亲们于年三十就会用两棵甘蔗摆在堂屋门口,代表好事成双,象征步步高升。到大年初六则一家人统一吃甘蔗,甘蔗越吃到后面越甜,则寓意在新的一年里日子越过越甜蜜。
而今,我每次回家,都喜欢去田野里走走看看。看到那些拔节生长、粗壮挺拔的甘蔗林时,心里总是甜甜的。
历史不会重复,这不是一句套话,每一代人的经历与演变都有自身的一种逻辑,《陈年旧事》作为一代人的生活记录,感受也是属于那个历史时期的。(王柯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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